“执失思力是你什么人?”
碛西州治所衙署内,一身黑毛熊皮大氅的李思摩一条腿踩在脚凳上,身子微微前倾,胳膊肘顶着膝头,目光炯炯盯着匍匐在地的突厥武士。
这是一个“控弦”,头面上的箭伤,手背上的刀痕,足以说明他是个勇敢战士。哪怕匍匐在地,也宛若一条身强力壮的野狼。
“是……”武士微微抬头,表情有些羞愧,低声回道,“是我伯父……执失部为李……卫公击溃时,我人在阿史德部……”
看他神情羞愧的模样,李思摩很快就揣摩明白这个小子的想法,不由得冷笑一声:“怎么?执失思力为太昊天子圣人可汗陛下所用,你居然敢以为耻?!”
猛地大喝,让武士身体陡然一震,微微颤抖,然后整个人绷住的一股劲,彻底在这一番话下松懈,然后匍匐的宛若一只新生羔羊,软绵绵全然没了气力。
“不、不敢……”
“哼!”
李思摩将脚从脚凳上挪下,缓缓地站起来,原本就发福的身材,使得李思摩看上去更加体型胖大。较之当年跳舞的阿史那咄,还要胖肥的多。肥壮的身躯套着一件黑色熊皮大氅,更显威风气概。
“既来中国,必有所求,本王姑且一听。”
说罢,李思摩突然又道,“不过,本王是以陛下爪牙的身份,听汝之言。”
“是、是……”
“控弦”武士微微起身,人还跪在地上,然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一咬牙抬头道:“王爷,王爷可否上禀太昊天子圣人可汗陛下……下国小邦愿‘以物易物’‘以奴换奴’……”
听到他的话,李思摩一愣:“以物易物本王知道,这以奴换奴,又是甚么?”
西域的春雪依然是厚重非常的,只是和往年不同,原本贫瘠不堪的且末城,因为多了沟渠,冬季的降雪保留了不少,留存下来的雪水并非是直接渗透到了沙砾或者蒸发到了空气中。
大小“井渠”都能保证收纳规模数量可观的“水源”,按照储水量,今年的且末春耕数量是往年的三倍都不止。
雪原之上,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永久性据点。有的是建立了信号机,而有的则是驿站或者补给点。这些据点之间,大量地使用了矮脚马拖拽的爬犁雪橇,甚至蒲桃城以东,还会用狗和鹿来拖拽雪橇。
单次单车运力在一石到三石之间,但因为唐朝在西域的贸易量暴增,保暖取暖条件得到大大加强的当下,敦煌宫采买的特种狗和特种鹿,已经按照牛马骆驼作为“畜力”登记造册。
目前雪地特种狗和特种鹿的存栏量,已经分别达到一千两百只和三百头。数量相较骆驼马骡动不动万头万匹自然是少的可怜,但冬季作为据点之间的少量物资补充,以及千里以上长距离传信通信,已经绰绰有余。
毕竟,在贞观十八年,西域没有任何一个唐朝之外的组织,能够在冬季高效有效地传达讯息运送物资。
只凭这一千两百条狗加三百头鹿,唐军一个旅帅带队,一个百人规模的远征军,足够在冬天轻松达成灭国。
一支犬鹿混编的队伍前往勃律山口,尽管征发了大量的奴隶开凿山道,但勃律山口依然是西域极为有名的险地。
从唐朝穿过山口,进入天竺诸土邦,勃律山口中那条蜿蜒崎岖的山道,由北及南,约莫有两百个弯。这里既有和蜀地一般的“望山跑死马”,同样也时刻发生着蕃地才有的大雪崩。
队伍只要进入山口,立刻会给犬马套上“嚼子”或者“笼嘴”。遥闻深巷中犬吠是不可怕的,但要是“遥闻深山中犬吠”,很有可能一场雪崩带来的山体滑坡,就会在山谷中发生。
“呵……”将护目镜稍微提了提,须发皆是冰花的汉子抖了抖手中的地图,“那儿,是哨塔。到了,他娘的终于到了!”
听到汉子的话,队伍的成员都是兴奋躁动了起来,原本疲惫的身躯,此刻又充满了力量。连身旁的狗都感觉到主人的情绪,不停地摇晃着尾巴,但因为经验丰富,它们在被套上“笼嘴”的一刻起,就知道这一段路程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林哥,程碛西跟俺们叮嘱,见了李淳风,还有那些个侯氏的人,只谈买卖。”
“要你提醒老子?俺不知道么?”
将护目镜重新扣上,独臂的林轻侠将地图塞回怀中,腰间的酒囊解下,咬开塞子就是灌了一口:“日娘的带劲!这‘狄粱酒’,就是劲道!辣的俺小雀都暖和了。”
汉子们都是低声哄笑,一个接着一个含一口烈酒,然后继续赶路。
山谷的另外一侧,已经能够看到灯塔也似的哨塔,哨塔的最高处,显然有光亮,那里烧着煤球或者煤饼,整个冬季,都不会熄灭。
啵滋啵滋……
猪皮在炉子上逐渐被烤的焦黄流油,不时有嘴馋的汉子跑去拿刀切一片下来,吹了吹,连忙将香脆的猪皮嚼的细碎,然后混着一口葡萄酒,美美地吞到肚子中。
“将军,那个执失力……将军以为会不会有诈?”
“有诈又如何?”
程处弼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手中原本端起来的酒碗,也被他缓缓地放下,“突厥人现在就是丧家犬,赢了一场波斯废物,兴许还赢了波斯以西的那些猪狗,又有何用?西突厥五六个设都完了,想要重振旗鼓,哼,除非土门复生。”
“这‘以奴换奴’,莫非真要去做?”安菩有些不解。
“做,作甚不做?又不是我们西军去做,不过是侯君集的家奴在信度河以西弄些找补。了不起再加一个李淳风李思摩,他们要是有本事抓了天竺人吐火罗人给阿史那氏用,这钱,合该他们赚!”
说到这里,程处弼拿起酒碗,猛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哈了一口气,“不过,在西军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有损我上国威严。本督上禀敦煌奏疏朝廷,岂不是理所应当?”
安菩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压低声音有些担忧:“将军,吃个西突厥,倒也无妨。可这侯氏在吐火罗人地头做了一场,那是举债灭国,为的,还是那矿。这光景要是真和西突厥做其了‘以奴换奴’的买卖,怕也是为了筹措本金,是想在西域借力。将军要是吃了侯氏的肉,怕是侯尚书不能罢休。”
“怕他个鸟,这老儿官复原职重做吏部尚书,哪还有甚么胆气。他要是还把持兵部,本督倒还忌惮,这光景,哼哼,你去碛北打问,他那些个老部下,又有几个瞧得上他的。与其奉承巴结这老货,倒不如学蒙兀人拍马屁,老子直接拍皇帝的不好?”
“再一个,突厥狗倒是好想法,拿女子来换青壮……这不是资敌么?”
程处弼咂咂嘴,仿佛是回味酒香,“侯君集要是敢呲牙,老子掀桌就是,看他这老货还能翻了天去。”
“将军既有决断,那下走便依将军所命行事。”
听到程处弼的话,安菩心中一琢磨,也觉得眼下的侯君集,哪有前几年那么厉害。如今的侯君集,也就是样子货,显然是被皇帝弄的乖顺无比,彻底做了脚边家犬。
“再说了,你当这‘以奴换奴’,是随随便便就能应承下来的么?执失力从老子这营帐出去之后,转头就到了李思摩跟前跪舔,要是没有李思摩点头,敢分五千骆驼到勃律?这其中,显然有皇命在身。内府西域事宜,怕不是交由李思摩这条疯狗去奋力打拼……”
事隔多年,别说是程处弼,连西域最笨的羊肉贩子,也知道怀远郡王手头掌握着西域最大的驼队。而驼队真正的主人,却不是李思摩。
“这‘以奴换奴’,不过是饮鸩止渴,看来突厥力有未逮啊。”
武汉地界,江夏的一处别院,壁炉前烤火的人不少,各人神情不一,有的兴奋有的踟躇,有人是不是地陷入沉思,有人则是立刻在那里摆弄着算盘。
“女子换青壮,能逞凶一时于域外,不过根本伤了,最终结局,自不会太好。倘若华弱夷强,阿史那氏还能反扑。不过眼下这局面,西军要决战葱岭以西,甚至远征河中,都不费吹灰之力。阿史那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西进……”
“河中说是富庶,地产几何,还是没个准。这天竺却是不同,北天竺一盘散沙,玄奘法师之见闻,于我等大有裨益。倘使真能驱逐天竺青壮为奴,易货突厥,大有可为啊。”
“骠国、高达国亦是内乱不止,这光景要是能占了北天竺膏腴之地,且不说金银铜铁,只说这‘狄粱’,一亩三石,哪怕酿酒,运回中国,也是十倍利。”
“不止,少说十五倍利。朝廷禁酒乃是大政,岂敢轻易废了的?如今能随意酿酒的地界,依旧是关洛苏扬等地……”
众人在热烈讨论的同时,张德一边翻着资料一边犯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奇葩局面啊,突厥人去年还到处避着“捕奴队”,今年居然就开始自己贩卖奴隶?看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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