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历七年冬,芝云行省,寒潮港。
这个地方本来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海港,七年前符文之战结束时艾欧尼亚联军自瓦洛兰撤退以此为登陆点,自那之后这个小海港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特别近些年来,大批因为符文之战而流离失所的瓦洛兰难民从寒潮港涌入艾欧尼亚,这个一直无人问津的小港口摇身一变,成为了距离瓦洛兰最近的地方。
三年前,镇里来了一对夫妇,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寒潮镇几乎每天都会涌入新的居民,但这一对夫妇,似乎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他们住在镇郊的一栋大宅子里,女主人很美,男主人出手阔绰,没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又为什么留在这里,起初他们很自闭,从来不外人交流,一直到……那个孩子的降生。
‘你和瑟兰琳卡生了一个孩子!?’池染忍不住打断修的叙述,这故事的发展未免也太跳跃了一些。
他能够明白与瑟兰琳卡重逢后的修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他很矛盾,但这矛盾并不妨碍他接受瑟兰琳卡,对于瑟兰琳卡的那种感情,早已不能用单纯的爱情来形容。
哲也,或者说如今的修,是一个从小就缺爱的人,生于暮光的家系中,这是难免的事情,可问题在于,最初的时候,或者说最初他以为他自己不是被作为暮光之眼培养的。
他选择了与暮光迥异的人生,而在这段‘不是暮光继承者’的人生中,瑟兰琳卡留下了太重的色彩。
可他如今又必须继承暮光,这就像活生生把一个人撕裂,他同时扮演着两个身份,向左或者向右,他难以抉择,这两种人生中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如今的十年自由之行。
这十年中,他可以在选择均衡的同时选择瑟兰琳卡,甚至与其组建家庭,但……留下一个孩子,这种事情……
“有问题吗?”修反问。
池染顿时语塞,既然有了家庭,那么有孩子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
“其实是有问题的。”修自问自答:“只是那个时候,我选择遗忘这些问题,我根本不想去思考任何东西,我只希望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的继续下去,瑟兰琳卡说得没错,我们追求的是未来,但真正在意的是现在,我们希望未来会更好,其实是希望现在就变好。”
‘所以?’
修难得的笑了笑:“我现在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去考虑未来?”
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但只有一瞬。
这个孩子改变了这个家庭,如果说原本哲也和瑟兰琳卡所组成的这个家只是一个畸形的东西,那么孩子让它变得正常。
哲也生活的重心发生了偏移,因为小孩子很难带,可作为父亲他又有抚养的义务——这句话似乎是句废话,但在暮光的家系中,它不是废话,因为暮光之眼从来不亲自抚养他的孩子。
在均衡中,有专人负责抚养……不,应该说是培养暮光继承者。
暮光的家系中,长子一旦诞生,就会被带回均衡,在他还是个小襁褓的时候,一切就开始了,但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这是瑟兰琳卡对我唯一的要求,她希望亲自抚养这个孩子。”
‘你答应了?’
“对,我答应了。”
‘她没有提到今后怎么办?’
“没有,我也没有去考虑这些问题。”
不,这个家庭还有有问题,它仍旧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中,固然它拥有现在,可它没有未来,池染也想象不出它能有怎样的未来。
这个故事的全部发展都很古怪,可综合所有因素看来它又很合理。
“他很可爱,不像别的孩子,他很少吵闹,四个月的时候就会爬了,他总是一个人在**爬来爬去,我就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他也会看看我,我不说话,他就一直盯着看,我一说话他好像就会被吓到,躲到妈妈的身后……后来他不怕了,比起他妈妈,他更亲近我,我会抱着他出门,从家里一直走到海边,白天的时候会有很多船,晚上港口点起灯很明亮,我指着那些船,给他讲约德尔铁甲舰的故事……”
“一岁多的时候他会走了,但还不会说话,有时我会领他倒邻居家坐坐,那家人是从恕瑞玛搬来的,烤得一手好饼,他特别喜欢那东西,虽然咬不动饼皮,但可以吃饼瓤,有一次不小心让他吃多了,拉了好几天的肚子……”
修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那些年的事情,他的话语很零碎,毫无逻辑可言,池染只能得知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听着修几乎是胡言乱语的描绘,池染突然间仿佛明白了,这个人的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他几乎从来没有过过生活啊,而是一直被生活过着。
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剧烈的转折,这些转折有时将他向左推,有时将他向右推,他就这样被动的成为了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他的人格中潜藏了太多反复无常的东西,以至于他每次作出选择时脑子里都有两个声音,从精神层面上而言他无比空洞,或者这么说理解起来简单一点——这个人早就坏掉了,而且正走在彻底坏掉的路上。
修的零碎叙述渐渐停止了,他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默,握着瑟兰琳卡的那只手,似乎越来越紧。
“没瞒得住。”他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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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教派的意思,而且惯例如此。”均衡的使者恭敬地看着哲也,他的目光不时瞟向院子里那个摇摇晃晃的小男孩儿:“我还没请教那位大人的名字呢。”
后面这半句话是为了缓和气氛,因为自他跨进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哲也和瑟兰琳卡的脸色就很差,使者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因古雷布上一直流传着这个女人和前任狂暴之心的某些传言……
看来那些传言似乎并不完全是传言呢,这个孩子已经快两岁了,可就在半个月前,均衡甚至不知道曾经的哲也,现在的修已经成家了——当然,暮光继承者在十年自由中组建家庭并不奇怪,但这事放在这两个人身上就有点问题了。
气氛并没有因为使者的玩笑而得到缓和,瑟兰琳卡满脸寒霜,尽管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居家妇人的打扮,可表情却让人回想起了曾在符文之战中叱咤风云的那个女战士,而哲也……他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什么表情’这种表情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了,特别是在这个孩子降生后,或喜或忧,他的脸上总会有点颜色的。
没由来的,使者感觉到了些许心慌,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言辞不该那么强硬。
“修大人……”他的语气缓和了很多:“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您不愿意……我是说,还得您亲自向因古雷布那边说明,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带回均衡,您知道的,均衡的法令有多严厉。”
“悯。”修开口了,语气和许久之前一样淡然:“他的名字叫做悯。”
使者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自古以来,只有暮光继承者的名字是单字,‘悯’这个名字显然……尽管瞒而不报近两年,但修显然是非常清楚该做什么的。
顺理成章,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悯以下一任暮光继承者的身份,独自一人被带往因古雷布。
人活着是为了追求未来,但在意的只有现在,不如人意的现在,才是追求未来的理由。
‘就这样!?不是……就这样!?’池染讶然出声。
“还能怎样?”修问。
前一刻你还绘声绘色的向我描述这个孩子是多么可爱,下一刻你就让他被人带往因古雷布,还反问我‘还能怎样’!?这什么逻辑!?
“那瑟兰琳卡呢?她又是什么意思!”池染猛然意识到,修所讲述的那些年里几乎没有提到过瑟兰琳卡。
握着枯朽的手,修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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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沉沦于无尽矛盾中的人。
他抗拒和瑟兰琳卡的再次重逢,却又重新接受了她,他喜欢平静祥和的日常生活,却又在独自一人时陷入惶恐,他想要留下那个孩子陪着他一步步成长,却又给他取了一个单字的名字。
他同时活在两个不兼容的世界里,像是要被撕裂。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很可怜。”瑟兰琳卡看着变得冷清的屋子,似是在自言自语:“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所拥有的,你所追求的,都是别人给你的。”
她的眼神空洞而虚迷,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所有人都认为我蛊惑你,可我其实并不是我蛊惑你,而是你太容易被别人影响,我只是对你说了些普普通通的事情,我告诉你每个人都应该有人生的追求,然后你就去强行找了一个,为此你继承了狂暴之心,追着我到了海上,其实自始至终你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你根本不为别人着想,你的一切选择都是自我冲动的产物,后来你回到了均衡,两年不到,你就觉得你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曾经我轻而易举就影响了你,后来均衡轻而易举影响了你,你就是一个这样摇摆不定的人。”
瑟兰琳卡缓缓倾诉着,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述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我一直都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初接近你的目的也的确是看上了你所拥有的潜在能量,但是后来我却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你,因为尽管你有着那么多的缺陷,那么多致命的缺陷,可这些不也正代表着你完全真实么?如果说当初追着我一路到海上还只是年少轻狂,那么在费罗尼的时候,你拖着重伤之身却毅然决然的回来救我,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招来怎样的后果,但你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因为这就是你最真实最质朴的执着,哲也,你是个很复杂的人,你的心里藏着千万团乱麻谁也理不清,但你也是个很简单的人,任何事情只要有一个需要去做的理由,你就会执着的一做到底——让我为之倾心的,是那个简单的哲也,但是……”
她的眼中似乎蕴着一团光,这光芒直刺哲也的心底:“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所爱的,只是一部分的你,我想过要改变你,把你彻底变成我喜欢的那个哲也,所以我才选择和均衡合作,符文之战结束时你在均衡中享有极高的威望,有些人担心你会超脱他们的掌控,我帮他们监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改变你,但是……我做不到,因为复杂的你,远比简单的你要强大得多,你所拥有的一切,你强大的根源,统统都是因为你的复杂,你说你想做个吟游诗人浪迹瓦洛兰,可那根本不是真的,你只是一厢情愿的觉得那样的生活很美妙,所以当弗兰肯找上门来的时候你无法拒绝他,他向你描绘了一个未来,他告诉你今后会发生什么,然后你就跟他回到了均衡,并不是他的言辞打动了你,而是你自己的内心终于说服了自己,或许他有千千万万个理由劝说你回到均衡,可你只需要一句‘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就能拒绝他,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回绝你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你根本不抗拒继承暮光的命运,你只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一生所做的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你永远在求索一个为什么,在你的认知中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答案,但这世上不是所用东西都有答案的,我的未来将会怎样,我到底想要什么东西,瑟兰琳卡她究竟如何看待我……这些都没有答案,只有感觉,可你不相信感觉。”
这一刻的瑟兰琳卡让哲也感到恐慌,来到寒潮镇已经四年了,这四年来她完全褪去了昔日冷酷女战士的形象,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居家妇人,可突然之间,哲也发现,这个女人远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是的,他不相信感觉,他只认可自己双眼所看到的事实,因为在过往的人生中,没有感觉。
亲情、友情、爱情……他从来没有这些概念,均衡所灌输的理念是因与果,世间万物皆有首尾两端,高度理性的逻辑铸就了暮光的血脉。
但有很多东西,是逻辑没法解释的,就像他心里的那根刺‘瑟兰琳卡究竟如何看待我,她是真的在乎我,亦或只是一种利用’,他永远无法求证,因为这不是提出问题就能找到解答方式的,这其中可能会有欺骗和动摇,任何可能的答案都存在推翻的理由。
“但我还是选择了你,我还是无法忘却你身上我所喜欢的那部分,我比任何人都看重你真诚的品质,我给了你三年的时间,让你亲身体验所谓的均衡,因为我觉得在尝试过一切后,你才能作出最真实的选择——你最终的抉择让我喜悦,虽然你没有给我任何承诺,但你还是选择了我,我们一起来到寒潮镇,在这个离瓦洛兰最近的地方住了下来,我们是一个家庭,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这些年来有无数人暗中找到我,他们希望我能通过你在均衡中为他们谋求福祉,可我全部拒绝了,我已经为你放弃了我的一切,我的宗门,我的长辈朋友,从小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几乎斩断了我所有的过去。”
瑟兰琳卡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复杂的你永远战胜简单的你,虽然最初你不是那个被作为暮光继承者培养的人,但暮光的品质烙印在你的灵魂之中,其实我明白,在你给他取了单字的名字时我就明白,即便你心中动摇不定,可最终你还是将这一切看作一场试炼,十年之期一满,暮光继承者会回到均衡继承他的血脉和职责,而他的孩子将是下一个暮光继承者。”
“都说暮光之眼代表着绝对的公正,但这是很可笑的事情,你们连对待自己都无法做到公平,又如何去裁决别人的公平?”
顺理成章,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暮光之眼会在十年自由中坠入红尘,然后他们斩断尘缘回到均衡,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爱过什么人,度过了怎样的日子,一切终究要回归原点,这样的事情千百年来一直上演,或许过程会有不同,但结果总是一致的。
瑟兰琳卡走了,这一次她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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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段剧情终于艰难地写完了~现在回归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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