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托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无奈,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你明白了?”
“对,我明白了。”泽洛斯再次长叹一声:“父亲,刚去边境那一年,我很震惊,我写信问过你:我们真的有国境线这种东西存在么?我们真的有成编制的军队么?如果遭受入侵,我们有抵抗之力么?那时你没回答我,但现在我懂了,这些我们统统都没有。”
“我的祖国艾欧尼亚,它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啊。”
“我们的超越学院里,有瓦洛兰最顶级的学者,我们的神庙里,有瓦洛兰最久远的历史。普雷希典被誉为瓦洛兰最美的城市,过半的绿化面积,街上任意一个行人得到举止在外国人看来都是‘优雅的’‘文明的’”
“可这些和我们的人民有什么关系!?”
“不是普雷希典撑起了艾欧尼亚,而是这里的每一个村落构筑了艾欧尼亚的基石,可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这座城里拥有瓦洛兰最让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可城外的那个世界,竟然是原始的,面对侵略者,甚至会邀他们到自家的篝火旁跳舞,然后告诉他们,哪片海域好打鱼,哪片海域可以停大船。”
“十二天,我走遍了整个南部海岸线,我所看到的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但我却可以想象,在海的那一头,有多少豺狼正在磨刀霍霍——我从不惧怕强敌,因为我觉得我的身后总有些东西,可事实告诉我,没有,我的身后从来就没有需要我去守护的东西,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
“对。”里托点头:“这就是艾欧尼亚。”
“地域狭小、环境复杂、远离瓦洛兰的中心……太多的问题奠定了今天的艾欧尼亚,上层和下层天差地别,没有惨烈的战争,因为这么小的地方找不出发动大战的理由,没有复杂的阶级,因为单纯而小型的群体孕育不出繁琐的规矩,甚至没有明显的贫富差异,即便物产不丰富,可平民能养活自己,即便文化很发达,可贵族没有追求钱财的意义,某种程度而言它是个世界之外的世界,它的实际情况并不和你在超越学院求学时从那些书里看到的相同——那里教的是瓦洛兰通史,并不是艾欧尼亚通史。”
“亘古以来这里的人以村落部族为群体,逐雨水土地而居,他们找不到太多的烦恼,所以可以去钻研那些深奥的学问,艾欧尼亚在心灵的道路上走得很远,同时也在某些方面原地踏步,它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国家,充其量是一个有很多村落的小岛。”
“而作为一个狭小的岛国,为什么我们却可以繁衍出如此种类繁多而又精彩绚烂的文化?因为我们牺牲了下层民众,我们让一小部分人变得‘卓越’,让更多的人变得‘愚昧’——这便是艾欧尼亚的存在之道。”
“过去你的性子太急躁,你挥舞着拳头,有用不完的力气,总想用普雷希典的价值观来衡量整个艾欧尼亚,所以我把你送到南三省去,看看那个距离瓦洛兰中心世界最近的地方,再看看你从小成长的这座传奇之城,最终你会看到那些你没能看到的地方——那些艾欧尼亚迥异于瓦洛兰的地方。”
泽洛斯似乎在低沉中有了些激动,他瞪着一双眼睛:
“可是父亲,这样的存在之道,真的是对的么?”
“就如我们这些居住在普雷希典里的人和那些居住在开放的南三省的人一样,所有的艾欧尼亚人总有一天会知道——守望之海的那一边,还有更大的世界,那里有良善的盟友,也有残暴的侵略者,可大多数艾欧尼亚人还没有做好准备,自从南三省开放以来,那些外人的脚步太快了,他们肆意的侵入这片宁静的土地,撬开我们封闭的外壳,把他们生硬的世界强灌给我们,瓦洛兰瞬息万变,这里不可能永远保持这种宁静,终有一天,我们必须去面对那些过去没有过的东西,而我们如何面对?”
“如果受到入侵,不管是什么规模的入侵,艾欧尼亚都不可能有抵抗之力,怎么抵抗?我们没有城邦,只有村落,召集‘万村联军’么!?父亲,这样是不对的,我们需要领袖,需要一个能够统领艾欧尼亚的人,需要强而有力的执行力,把那些散落在各地力量集结起来,建立一个真正的国家,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变得真正的强。”
“不,泽洛斯,你错了。”里托摇头:“你依旧不明白。我们为何要变强呢?这片土地不需要统治,不需要英雄,不需要领袖,它需要的只有一个——‘均衡’。”
“过去这个地方能成为乱世中的一片净土,就是因为艾欧尼亚是一盘散沙,它是散的,所以能随风云而动,依大势而流,无论外面怎么样,这里都将重复它一直在重复的生活,它不强,所以才没人会在意它,一盘沙本来就是散的,它还能散到哪儿去?可若你把这盘沙凝成了一颗石头,那就不一样了,沙子拂在人脸上,只是有点儿痒,它无伤大雅,可石头掉在脑袋上会疼,艾欧尼亚不需要国家,也不能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最好不要有——因为对艾欧尼亚而言,建国,就等于亡国。”
泽洛斯倔强的摇着头:“可是父亲,现在侵略已经开始了,那些诺克萨斯人就在海岸上,如果有一天诺克萨斯人大规模登陆,我们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残忍的诺克萨斯人荼毒整个艾欧尼亚,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里托看着远方的宏伟巨树,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何统治艾欧尼亚?这是一个远离瓦洛兰的世界,它的社会特性是如此怪异,它拥有最卓绝和最蒙昧的两个群体,这是两个极端的矛盾,统治艾欧尼亚,就是激化这个矛盾,统治者不能从这里获得任何东西,相反他还要往这里投入大量资源,瓦洛兰有那么多沃土,为何一定要选择这里呢?有理智的统治者都不会看向这里,因为亘古以来这里的规则就是‘无序’,想把它变成‘有序’得付出太多精力太多时间,所以起码在瓦洛兰大一统之前,没人会垂涎艾欧尼亚。当然,过去也并不是没有狂热的征服者进入这里,可他们什么都没改变,百年之后这里再次归于原点——今天这个样子,才是艾欧尼亚最好的样子,一旦它成为一个国家,或者是一个国家的一部分,它就会变成一颗毒瘤,所谓国家,是有序的,如果出现一块无序的疆域,它就会生病。”
泽洛斯依扬着头:“可如果我说对了呢?您也说过,过去有过疯狂的征服者进入这里。”
“那个时候,我们就建国。”
沉默,良久的沉默。
里托最后的回答很干脆,干脆得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这让泽洛斯不能理解,或者说是他能理解,却一时无法接受:‘没人来打我,我就趴着,有人来打我,我就躲着,躲不过去了,再开始还击’——这不是懦夫之道么?
“师父。”
泽洛斯后退了一步,他跪了下来,儿子跪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可这一次,他并不是以儿子的身份跪下的:
“教我飞天剑术吧。”
里托摇头:“泽洛斯,还不到时候。”
“是因为三年前的那件事么?我承认,那的确是我做错了。”
“不是。”里托再次摇头,他就这么看着泽洛斯,平静的以师父的身份承受他这一跪:“是因为你还没准备好。”
“不,我准备好了。”
“你没有。”
里托的一再拒绝似乎让泽洛斯有些愤慨:“师父,从五年前您禁止我进入剑阁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再无寸进,时至今日,就连永恩都快要赶上我了,您之道外面的人怎么说吗?飞天剑圣的儿子,却不会飞天剑术,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这是惩罚,那我觉得这五年我已经反省得足够多了,今天您还是拒绝我——那为什么池染可以?”
“池染?”里托皱了皱眉:“我从未想过教他什么。”
“您在撒谎。”泽洛斯反驳道:“您把他安排在地牢里,不就是因为墙壁上的那些东西么?”
“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里托恍然:“泽洛斯,自从三年前你看过那些东西后,我就把它们抹掉了,现在墙壁上已经不存在了——什么时候你能真正的明白我把他安排在那里的理由,你就算是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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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阁楼下的两个人似乎是在争吵。
那番争吵的原因是‘徒弟想学,师父不教’,当然他们在此之前还谈过很多其他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没有这一刻的争吵有趣。
原来不仅仅是刀锋意志十岁的时候还不会任何剑术,就连泽洛斯,也没有一窥过‘飞天’的真容。
一开始的时候,那还算不上是争吵,可到了后来,恩,我能感受到,泽洛斯身上的戾气很重——是何种原因让他如此迫切的想要向自己的父亲‘逼艺’?
最终那争吵停止了,尽管没有吵出什么结果。
阁楼下出现了另一个人,恩,他是永恩。
“师父,池染好像要醒了。”
池染,池染……池染?他是谁?
哦,我记起来了,我就是池染。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束光——那是一扇很小很小的天窗,它透下微弱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有点儿痒,接着我泪流满面。
因为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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